陈德昌校友回忆中法学校生活(6):双语学校里的中国老师
发布日期:2022-11-10   来源:上海市光明中学   作者:陈德昌

双语学校里的中国老师

 

在教学楼二层,面临植树路那侧,有一间大办公室,统舱式,办公桌串连成一长排,中国老师在这里集体办公。中国老师和法国修士是两个不同的群体。法国修士属于教会,有严密的组织性,他们是神职人员,不受世俗习惯的干扰,物质生活有保障。中国老师来自社会不同阶层,有的家境清寒,有的略为宽裕,月薪收入中等。他们有各自的授课任务,有的全职,有的兼职。初小、初中年级,各班的班主任都是中国老师。初中三年级,有一个班的班主任是法国修士。高中的班主任都是法国修士。中国老师分中文课老师和用法语讲课的物理、数学课老师。

初中三年级有一位班主任,董寿山,是法语课的中国老师。这位老先生与众不同,晚清款式的长袍,外加马褂,穿布鞋,双腿裤脚管各缠上一条黑丝带。步履稳健,一步一个脚印,腰背挺直。他不忘手执戒尺。师道尊严。他从来不用戒尺打学生手心,但闻戒尺猛击桌面之声,犹似县老爷升堂,使用“惊堂拍”。董老先生的儿子是我国著名肾内科专家,前中法学校的校友,董德长教授。

初中一年级,有位班主任,姓瞿,神情冷漠,性格怪僻。他讲课认真,一丝不苟。吐字清楚,寒气袭人。课堂秩序良好,冷嗖嗖。他从不缺席,不兼职。对学生或者其他中国老师,不多说一句闲话,独来独往。据说他瞻养年老多病的母亲,还有一位未婚的姐姐,老师本人也未婚,生活过得艰苦,不见生活有乐趣。忽然有一天,他没有来上班。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暴病死了。有人说他是饿死的、累死的。总之,不再见他的人影。新的班主任上岗。大家很快把瞿老师忘了,好像他不曾存在,一片空白。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一位朱老师,懒散,不修边幅,没有责任心。他酷爱赌博,被学校开除。冬天一个早晨,我在上学的路上,听得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望,只见朱老师一身白色棉衣棉裤,是慈善机构分发的赈灾衣服,伸出他的手,轻轻地说:“你给我一点钱吧”。我大吃一惊,拔腿往学校奔跑。他赌输了,倾家荡产,毁了家,毁了他自已。最后冻死街头。

在同一家学校里,在中国老师的群体中,我看到3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我惊奇,不能理解,事物显得复杂。他们都生活在中国的社会,固然,人的社会有共性,也有着不同的社会阶层之分。中国老师们都有家,有妻子,有孩子。每人的家庭是另一个小社会,有私密性。中国老师本人接受不同的教育,造成不同的人格素质,他们也不可避免地受着身处的不同社会阶层的影响。

在我的心目中,董老师堪为人师表。鲁老师在中国语文教育以及中国文化等方面给我的教育,不可或缺,终身受益。中国学生对中国老师有天生的钦佩和亲切感。获悉瞿老师猝死,我即刻想到他那位多病缠身的老母亲,那位单身未嫁的姐姐,她们将怎样活下去?她们从此销声匿迹,没有人会关心她们。另外,朱老师沉迷赌博,不可自拔。贫困摧毁了他的尊严和自信。赌博毁了他的家,也毁了他自己。可是,他曾经也是老师呀。凡此种种,无不反映着老上海外国租界年代的社会现实。

罗老师 鞠躬尽瘁

在中法学校,最令我敬佩有两位中国老师,罗老师和唐老师。罗老师家境清寒,体格瘦弱,衣着朴素。怀大学中文系教授之才,甘心一辈子做中学的“教书先生”。

他第一课讲的是《古文观止》卷壹,“郑伯克段于鄢”,选自《左传》。他从不照本宣读。开卷他把文章题目逐字讲解。为什么书称‘郑伯克段’?兄弟俩,“段不弟,故不言弟”。做哥哥的庄公,有意除掉他的弟弟段,姑养其奸而成其罪。“称郑伯,讥失教也”。做弟弟的段欲与做哥哥的郑伯争夺爵位,被哥哥郑伯打败了,故曰“克”。哥哥把弟弟驱逐出境,没有杀他,放他一马。就这么回事。

老师意在揭露古代亲兄弟争权夺利、相互戕害之罪恶,用学生容易听懂的方式,进行历史是非观的教育。罗老师是讲故事的能手。他讲历史,也讲哲理。寓教育于兴趣。

文中红圈由妈妈按句按段落加以点明

 

不幸罗老师得了肺结核。他坚持带病来校授课。及至喉音嘶哑,他走下讲台,站在教室中间的通道上讲裸,更靠近学生。孩子们会主动聚坐在老师周围。这种情景在中法学校,没有前例。

《古文观止》卷四,“触讋说赵太后”一文,选自《国策》。讲的是秦要攻打赵国,赵求救齐国出兵抗秦。齐提出交换条件,必以长安君为人质。赵太后执政,爱子心切,不答应。众臣强谏,太后大怒,发下话来,“有复言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在这关节眼上,老臣触讋愿见。太后盛气而揖之。这位老臣病足,走路慢吞吞,年迈气衰矣。娓娓谈来,情真意切,峰迴路转,居然把赵太后说服了。孩子们张大着眼,悉听下文分解。罗老师讲课,他讲历史,也讲心理学,讲人文学。

罗老师讲授中文与我妈妈显然不同。妈妈重视文章要熟读,一心要把文章“嵌”入孩子的潜意识里。学童年幼,可以“不求甚解”。韩愈《进学解》有一说:“异曲同工”。言之有理。

惜乎,“触讋说赵太后”竟然是罗老师最后的一课。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谨引用法国作家Anatole France的名作“La derniere classe”,(“最后一课”),以寄哀思。中学老师没有像大学教授那样享有身后盛誉。罗老师毕其一生,献身于教育事业,没有任何显赫的职称和学术地位。他授业,“大音希声”。这就是我的罗老师。

 

(待续)

文章来源:https://mp.weixin.qq.com/s/IdAyWElVpzLPb2YxOKoFnA [陈德昌教授]:中小学时代(10/21):罗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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