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实习记者 屈运栩 见习记者 王婧
随着高考结束，沸沸扬扬的南方科技大学（下称南科大）学生集体拒考事件尘埃落定——2011年春季入学的45名南科大学生无一人入场考试，设立于校园内的两个考场在开考15分钟后关闭。
南科大校长朱清时通过媒体证实了学生均未参加高考，但表示不对事件发表评论。主张参加高考的教育部和深圳教育部门，迄今也没有作出回应。
各方缄默之中，教改拉锯之相毕现。
深圳市教育局等政府部门一再要求南科大安排上述学生参加高考，这代表了教育部的意愿，但南科大始终保持抵触姿态。被卷入其中的学生们在接受财新《新世纪》采访时，对拒绝参加高考非常坚定，但对学校是否能够坚持“去行政化”等一系列教改理念有些担心。“来了南科大才知道原来教改的路很难走。”来自成都的学生郄博宇说。
自2007年开始由深圳市出资筹建，南科大提出“自主招生、自发文凭”和“去行政化”两个主要的高等教育改革理念，就一直处在与现有教育体制的冲突之中。
按照南科大创校的目标，通过突破现有由国家垄断招生和学历的建制，将一步到位建成亚洲一流研究型大学，15年至20年后建成世界一流大学。然而，南科大直到2010年底才收到教育部批准建校的文件。2011年3月，第一批教改实验班的45名学生，在知道无法获得教育部文凭和学籍的情况下，办理了入学手续；5月，深圳市政府将委派副厅级干部担任副校长的传闻流出，很多人开始担心“去行政化”流产；6月初，南科大学生在网上发布拒绝参加高考的公开信，再次凸显南科大在“自主招生、自发文凭”上面临挑战。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对财新《新世纪》记者分析说，南科大学生参加高考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因为无论高考成绩如何，都不影响学生已经入学的事实。
但是，不参加高考，意味着未来将无法获得教育部认可的学籍和文凭，纳入国家承认的学历体系之门或就此关闭。而南科大自主进行的“教改”也在偏离体制的方向上渐行渐远。
公开拒考
南科大今年3月已经完成教改实验班首批招生，全国13个省份的45名学生进入南科大。其中一部分学生来自中科大的少年班，年龄最小的学生仅12岁，其他学生则是升入高三的应届高中生。学生们通过申请报名、学校推荐以及参与南科大自主测试等程序进入学校。南科大透露，参与报名的学生超过千人。
因南科大此前未获教育部对南科大的文凭认证，学生一入校就面临无文凭和学籍的问题。很多学生表示，是冲着教改和南科大承诺的师资队伍而来。
南科大学生入学两个多月后，国家教育部发言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教育部支持南方科技大学的教改探索，但任何学校改革都须依法办学。”高考将至，教育部的表态让很多人开始猜测，南科大学生可能不得不面对全国统一的高考。
在此之前，学生们对教育部门希望他们参加高考，已有风闻。深圳市教育局人员还曾召集学生开内部会议。会上提出的折中方案是，已经入学的学生无需返回家乡参加高考，深圳市会在南科大设立专门考场，学生们将使用广东省高考试题，考试成绩不对外公布，保留在南科大内作为参考。
参与会议的学生表示，深圳市教育局官员一再强调参加高考的必要性，惟此方能获得教育部的学籍和文凭。这是学生未来毕业的“双保险”，是进入公务员系统的保证。
然而，高考前一周，南科大学生以公开信的形式宣布，将集体拒绝参加高考。公开信指出，国内高校在创新能力上不足，学生们对于通过高考进入大学没有兴趣。另一方面，学生表示理解教育部的决定，也承认一旦南科大自主招生，或会有更多高校效仿，教学质量将很难保证。但是，他们称，愿意成为中国教改的试验品，实践“自主招生、自发文凭”的理念。
这封公开信上网后，一些人认为，信中清晰的逻辑和表达很难出自学生之手。但多位学生都证实，这确是学生们讨论后的结果。南科大校长朱清时此后向媒体透露，深圳市领导曾找他谈话，要求学生按教育部意见学生参加高考。他表示，南科大作为深圳市政府建立的学校，很难出面抵制，只能让学生和家长自主选择是否参加高考。
压力被全部转移到学生身上。端午节假期前，一些学生申请延长假期，希望在高考期间回家。另一些学生为了避开“游说”也搬出宿舍，暂住于旅馆。留在学校的学生们则照常上课。
高考的第二天，财新《新世纪》记者在紧闭的学校大门外采访了一位外出的南科大学生。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学生说，直到第一天高考结束她才从家乡回到学校，家长支持她不参加高考，老师告诫她不要接受媒体采访。
另一边，校长朱清时通过媒体表示，学生的态度就是学校的态度。学校的日常教学因为学生请假已经受到影响，朱清时希望高考事件快些过去，学生们能够返校上课。
“去行政化”难题
度过了高考，但坚持“自主招生、自发文凭”的南科大并没有化险为夷。其自主权限与“去行政化”互为表里，而后者尤为艰难。
5月31日，深圳市政府通过了《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下称《暂行办法》），将于7月1日正式实施。这也是国内首个针对高校管理的行政法规。
但熊丙奇向财新《新世纪》记者指出，《暂行办法》存在三个严重问题，一是法规的表述模糊，语焉不详，比如对管理学校的理事会成员，以及监督学术的学术委员会成员的产生过程，人选配置等都没有给出明确规定；二是对学校拥有的财政和学术权力未能给出具体界定；三是没有问责体系，一旦出现侵犯学校权利的事件，无法追究责任。这三个方面的空缺，都给行政权力留下空间，也使具体操作缺乏依据。
深圳市政协委员金心异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他一直非常关心南科大的教改，曾经提出过多个针对南科大的教改的政协提案，比如建立大学拨款委员会，对大学财政开支的额度和使用方式进行监督。但提案均没有被采纳。
《暂行办法》通过后，金心异毛遂自荐，希望成为南科大理事会成员，以市民代表的身份参与学校管理。多方打听之后，他却发现自荐信不知应该投递给谁，因为《暂行办法》没有对委员会的产生做出相关规定。无奈之下，他只好将自荐信在网络公开，希望能够进一步获知具体的参与流程等信息。
在金心异看来，理事会是南科大治理结构中的重要环节，其成员构成对于南科大独立办学至关重要。主要的成员应该包括深圳市政府的官员、学校的专家和社会人士。
金心异认为，深圳市政府作为学校的出资方，可以通过委派官员进入理事会参与管理，专家作为校方代表通过选举产生。政府用纳税人的钱办学，则应该接受社会人士参与管理和监督。
然而，根据《暂行办法》，理事会虽然由政府代表、南科大校长及管理团队、教职工等代表和社会知名人士等组成，但理事长将由深圳市市长或市长委任的人员担任。理事由市政府聘任。聘任和筛选的具体过程没有作出规定。
“如果《暂行办法》的模糊是故意为之，那所谓‘去行政化’就值得怀疑。”金心异说。
对于南科大“去行政化”的质疑，从今年4月底已经开始。当时深圳市组织部发表公告称，经深圳市委研究决定，将公开推荐选拔两名副校长，并给出“正局级”的职位行政级别。
公开选拔副校长的资格条件要求，一是大学本科以上文化程度，55周岁以下，具有相关工作经历或者相关的专业知识；二是现在是担任国内高等院校正处级以上职务的教育管理干部，或者是担任深圳市正局级职务或者副局级职务两年以上的干部。
至5月26日，深圳市委组织部从报名的86人中选出9位，均来自于国内高校，其中不乏正厅级校长。
对此，熊丙奇直言是对南科大财政权和人事权的侵犯，直接影响办学独立性。校长很难对政府提名的副校长人选说“不”，实际上是架空了学校的用人权利。
熊丙奇同时指出，南科大由深圳市政府出资建立，其相关管理条例应该由监督政府的立法机构制定，即通过深圳市一级人大立法产生，方能保证大学的权力不受到行政权力的侵害。目前以政府法规形式出台的《暂行办法》只能作为过渡文本。
教改渐进式
按照南科大筹建时的计划，学校将采用香港科技大学的建校和管理模式，以此作为高等教育改革的一种试行方案。但层出不穷的事件表明，南科大采用的教改方案，远未如校长朱清时预期的那般顺利。
究其原因，熊丙奇认为源于中国高等教育的外部环境更为严酷。
熊丙奇指出，香港科技大学建校之始，当地相关政府部门已经严格限定了行政权力对学校的影响。在香港，连政府官员给教授打电话都有可能引发争议，社会舆论对政府干预办学很敏感。然而，国内高校校长历来都有行政级别，校内的学术委员会形同虚设，无法做到学术独立。
南科大的招生和学位授予，按照现行法规和做法都属“违规”。南科大迄今未能获得招生资格，教育部公布的2011年高考招生院校中也没有南科大的名字。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授予学位的高等学校和科学研究机构及其可以授予学位的学科名单，由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提出，经国务院批准公布”。
熊丙奇说，现行做法实际上由国家垄断招生和学历。南科大的教改一旦继续，将从根本上动摇这样的体系。四年后，从南科大毕业的学生如果能够通过国外的学历认证，或者取得社会用人单位的认可，国内将不得不开始考虑建立新的学历认证体系以适应变化。
南科大之外，国内一批高等院校其实已经开始试探联合招生，用来选拔保送生和自主招生范围内的学生。不同联盟的高校采用不同的考试试卷，各校使用不同的录取标准。高考招生体系已经开始松动。
然而，南科大期许的教改走得更远，所有学生均不参与全国统一的高考，而是通过学校的考试程序入学，毕业后也只获得学校颁发的文凭。
对此，熊丙奇认为，在招生规模尚小的情况下，这是一种很好的突破，不会影响现有高考公平性。但是，招生人数扩大至400人或500人，招生的成本将上升，质量也无法保证。在此情况下，必须开始探索全国统考加学校自主，或者统一社会化测试加学校自主的模式，相应的社会化学历认证体系也应该建立。
但是，对于南科大首批教改班的学生和关心教改的人而言，改革的进程似乎太过缓慢。曾经因为南科大教改激动不已、自办南科大论坛的小黎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每一次南科大曝出新事件，论坛的流量就会增大。但是近来，论坛初创时参加讨论的版主到如今已经很少登录。
周末返回学校的南科大学生郄博宇告诉财新《新世纪》记者：“如果没有公众的关注，南科大的学生可能真的会成为被牺牲的白老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