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9月2日,学校秋季开学了,那一年光明中学初中招了四个班。其他三个班的班主任都姓“陈”,唯独我们2班的班主任姓“钱”。这使我们2班的同学感到格外的自豪,要知道在《百家姓》中,“钱”的排名比起“陈”来,要整整领先了8位啊!钱翠葑老师中等身材,短发齐耳,穿着朴素,精力充沛,说话利落,处事果断。如何评判这位班主任老师?我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假如我们把钱老师平时对待学生的态度作为一场辩论赛的主题,让学生作出评价选择的话,估计辩论双方的观点会褒贬不一,大相径庭。正方的观点肯定是一个字:“凶”。因为钱老师平时一脸严肃,传统古板,方领矩步,不苟言笑,在同学面前批评多,笑脸少,恨铁不成钢。大家见到她,普遍感到有些“吓丝丝”,再调皮捣蛋的学生,在她面前也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半步。而反方的观点则会是另外一个不同的字:“严”。俗话说,严师出高徒,刚进初中的学生实际上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十三、四岁的小孩,对他们抓得紧一点,管得严一些,要求高一点,应该是理所应当的,这充分体现了老师对学生认真负责的态度,也是师长关爱学生的具体表现。倘若问起我对这个辩题的观点作何选择?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反方的意见。
钱老师整整教了我们三年的数学,代数和几何两门课都是她上的。课堂上她条理清楚,思路严密,学生听她的课,思想必须高度集中,稍开小差就会跟不上进度。相对于代数课上那些枯燥的阿拉伯数字、单调的未知数字母、乏味的加减乘除运算,我更喜欢几何课。这不光是因为每逢上几何课,学生手中除了铅笔、橡皮、草稿纸这老三样以外,还会增添不少五花八门的绘图仪器:圆规、三角板、量角器……,作业本上也会出现许多丰富多彩的平面图形:圆、三角形、平行四边形……,枯燥乏味的数学课顿时变得生动有趣起来。更重要的是,做几何题与解代数题完全不同,它没有千篇一律的标准答案,也没有整齐划一的解题步骤。一道几何习题,添加不同的辅助线,就可以得到一种或者几种各不相同的解题思路和步骤。这更有利于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和创新思维。正是在母校老师精心教育下逐步培养起来的这些良好的学习思维方法,为我以后在大学的专业学习和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使我终生受益。我要由衷地感谢母校,感谢为我们辛勤传授知识、带教本领、培养能力的老师,感谢为我这个理工男打下扎实数学基本功的钱翠葑老师!
然而,这快乐的校园生活、悠静的学习环境、和睦的师生关系仅仅维持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就在我们初中毕业前夕,一场史无前例的的政治风暴席卷而来。一夜之间,风云突变。往日里受人尊敬的教师、校长全被打成了牛鬼蛇神。钱老师也未能幸免于难,没法逃过这一劫。她成了学校中最早受到冲击迫害的教师中的一位,挨批斗、遭抄家,受尽耻辱、威风扫地。曾经朝夕相处的师生从此以后断绝了来往,失去了联系。等我再次见到钱老师的时候,光阴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十个年头。
1996年10月的一天,我依据王凤青告诉我的钱老师家的地址,来到天山二村钱老师的家中,看望昔日的班主任老师。那时的钱老师已经年过七十,30年未见,钱老师看上去苍老了不少,但精神依然十分饱满。退休后她常去附近的公园绿地活动锻炼,身体仍很硬朗。曾经听别人说,搞数学人的脑子特别好使,思路特别清晰,记忆力特别强,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三十多年过去了,钱老师仍能叫得出班上每一位同学的名字,甚至连一些学生的家庭情况也记得清清楚楚。看到年过古稀的老师依然保持着如此超强的记忆能力,我真为钱老师健康的身体、清晰的头脑感到高兴,但同时在心中也暗暗留下一丝忧虑和不安:钱老师几十年来教过的学生成百上千,既然能把30多年前曾经教过的学生名字记得那么清楚,那么文革中那段受批挨斗的痛苦经历,在她脑海里也肯定不会轻易地忘记、抹去吧?果然,当我提出:“师生分别这么多年了,班上同学都十分想念老师,打算邀请钱老师出来与班上的同学一起聚一聚,吃顿饭”的时候,钱老师并没有马上一口答应,反而略带警觉地问我:“都有哪些同学参加?”。我深知,老师此时此刻的心中一定充满了矛盾。作为一名从事教育工作一辈子,已经桃李满天下的教师,这些年来,想必她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舒心,会感到孤独、压抑、失望、无奈。三十年过去了,自己曾经花费心血、整整带班三年的学生,我们这些曾经让她开心过,也确实让她伤心过的66届初三(2)班同学,好像突然都失踪了,完全中断了联系,老师心中的失落感油然而生。从内心来讲,她很希望能早日见到我们班里的同学,重温师生情感,再续师生友谊。但又十分担心,见到我班同学后,难免会勾起她对那个动乱年代许多不堪回首、令人痛苦的回忆。我与钱老师商定,这是文革结束后师生之间的第一次聚会,规模不宜过大,人数不宜太多,参加聚会的学生名单会事先经过钱老师的认可同意。在陈伟祥同学的张罗安排下,1996年的年底,我班8位同学与钱翠葑、陈泽芳二位老师在南京路东亚饭店一起吃了一顿饭,拍了一张合影照。由于我们初中毕业的时候,正逢文革时期,没有拍过毕业集体照,所以这张照片成了我们班级学生与班主任老师的第一张合影照。从此以后,师生间阻隔了三十年的光阴岁月得以再度延续,师生间曾经中断已久的联系桥梁得以重新接通。打那以后,我班学生与钱老师之间的交流往来逐渐密切起来,几乎每年都有聚会,参加的学生也越来越多,最多一次班上有23位同学前来参加。钱老师80岁的时候,班上同学为她祝寿庆生;张祥鸿同学还曾两次驾车,陪同钱老师去南浔、嘉兴旅行游玩;每逢新春佳节,同学们还三五成群,结伴到钱老师家向她贺岁拜年。1996年以后的十八年,是班级同学与班主任老师相处最和睦,关系最融洽的十八年。本来我们还满心期待,要为庆贺钱老师九十大寿好好热闹一番的,非常遗憾的是,我们没能等到这一天,钱老师也未能等来这一天。
师生最后相见的那一天是2015年2月5日,此时此刻,钱老师已经静静地安卧在鲜花丛中,再也看不见前来看望她的莘莘学子,再也听不见学生带给她的声声问候了。唯一可以令班主任老师感到欣慰的是,最终陪伴在她身旁,鞠躬献花向她告别的人群中,除了她的家人亲戚外,来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学生——光明中学66届初三(2)班的学生。
前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光明中学校庆130周年那天,钱老师又来到了光明校园,出现在我班同学的面前,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惊喜。学生们纷纷拥上前去,向老师问候致意。钱老师高兴地握着同学们的手,问长问短、和蔼可亲。此时此刻,钱老师那饱经沧桑的脸不再严肃古板,也无不苟言笑,而是充满喜悦,展露微笑,洋溢在钱老师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甜美,那么灿烂……
66届初三(2)班 高志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