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扫墓年年去，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今年祭扫完我的长辈亲人之后，走在肃穆的陵园之中我的心多了一份追怀——我中学时代的班主任钱翠葑老师。她刚离去，二三个月前。
回首几十年，往事如烟。可是钱老师最初的形象在我脑海里还是清晰的。那时她大概三四十岁吧，短发齐耳，个子适中，长得不怎么漂亮，甚至一双眼睛在少年的我看来有点严肃可怕。尤其是她生气时脸一板，全班霎时鸦雀无声。她是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因此，至今她留在我印象中最酷的一个造型就是夹着一个木制的大三角尺大步走进教室。有时候她脸上会带一点诡秘的笑，似乎在说：小鬼们，等一下有得你们动脑筋的啦！
偏偏我是数学的弱者。上钱老师的课我尽管不敢怠慢，但成绩总不如人意。看到钱老师对那些数学尖子赞赏有加，心里也不免有点不平。再加上我是个文艺小男孩，难免有时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在数学课上胡乱涂写，被她逮个正着。于是钱老师苦口婆心，一番教导，似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可那时的我，只是慑服于师威，没有感受到她的语重心长之中，其实有着一份母爱般的情感。
又有谁能预知，这师生关系不久即被颠覆。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横扫一切，也结束了我们诗一般的学生生活。然而懵懂无知的我们不知要发生什么，毋宁说反倒有点不读书的快乐感。记不得从哪一天开始，我们一个个都变成了革命小将，而昔日可敬可畏的老师们却一个个变成了“牛鬼蛇神”。钱老师自然也不能例外。以前是我们在她面前索索发抖，今天是她在我们面前索索发抖。她被迫低着头挂上牌子，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批斗，甚至还挨过皮肉之痛。但惩罚继续升级，不久红卫兵们上门对钱老师实行抄家。我那时还不是红卫兵，只是个红外围，所以只能留在门外不得入内。尽管这样，我还清楚地记得钱老师被带出门时那痛苦的脸容。
俱往矣。当我重新再见到钱老师时已经是离开那段岁月十几年之后的八十年代初了。那年我大学毕业，陪史佩信学兄到母校光明中学报到。很巧，我们见到了钱老师。那时她即将退休，满脸风霜，印刻着太多的岁月痕迹。我们向她问好，她似乎认出了我，淡然地点点头。大概我们的出现让她又一次回到那痛苦的年月。因此看得出她的心情不怎么好，嘴里喃喃地不知说着什么。没有过多的交谈，我们知趣地告别。
与钱老师见面逐渐多起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事了。那时我们都早已为人父或者为人母多年，我还从事教学，也算为人师了。而钱老师那时快进入耄耋之年，心情平和不少，与我们相见，已经能坦然处之。说起往事，我们没有回避那段岁月，钱老师也能释然面对。虽然痛苦还不会完全忘怀，但看得出她在心中原谅了我们这批当年无知的小鬼。
那几年，我们大都要每年举行一次班上同学的聚会，每次也都会邀请
最近这些年，大型的同学聚会少了，我们与钱老师的见面大都安排在她的家里。起先还有十来个同学年年来，后来各人有各人的事，尤其是女同学，很多已经做了祖母或外祖母，辛苦有加，来得少了。这几年来基本只有我和几位男同学，约定每年年初五去给钱老师拜年。一年之中也就这么一天，一二个小时，我们给予钱老师的探望实在有点吝啬，然而她却已经很满足，每次见到我们都很高兴。最初几年，她记性很好，尽管有些学生她已几十年不见，但还能叫得出姓名，说得出过去的一些故事，令我们惊讶，都说她数学老师的脑子好使，她总一笑置之。
岁月总是无情的。大概三四年前开始，钱老师每况愈下。反应明显迟钝，身板越加羸弱。尤其是突遭车祸，严重骨折后，情感变得非常脆弱。与我们相见，动不动就会落泪。尤其是分手时，她总依依不舍地拉着我们的手，而且还执意要送下楼，尽管她已经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也许她已经有预感，去年我们告别时她哭着和我们一一拥抱。我们安慰她说，明年还会再来看你的，她似点头，又似摇头。也许她心里明白，她可能撑不到明年的那一天。我们虽然都有些伤感，但还不相信这会是最后的一见。但是老人们的第六感官往往是灵验的。就在去年年末，我们几个因为有人春节外出旅游，就约定今年春节初八去看钱老师，较往年延迟几天。没曾想到，不是延迟几天，而是永远被搁置了。
不过我们还是见上了钱老师最后的一面，只是她那时已经仰躺在鲜花丛中，再也不会一个个叫着我们的名字，也不会再伸出颤抖的双手和我们拥抱……
今年她刚好九十虚岁，此后的岁月愿她在天国中安度。
66届初三(2)班 赵善嘉
